close

  那是一顆即將穿越二游防區,直往左外野飛去,非常強勁的平飛球。

  而且是由去年職業棒球冠軍隊伍、多年來的不動第四棒,一位旅外時,曾經升上美國大聯盟的強打前輩所擊出的。

  這是他進入職業棒球界後,第一次入選國家代表隊。

  那陣子,他的狀況好得不得了,無論是打擊,還是守備方面。

  為了迎接世界盃棒球錦標賽,聯盟讓國家隊與職業棒球隊舉辦了多場練習賽,他不僅場場三支安打,場場更有精彩的守備演出。

  在打擊區面對投手時,不管是快速直球,還是各種變化球,於他眼前就像電影慢動作一樣,球的軌跡、路線、一切的一切都如此清楚!

  守備時也是,就算是國家代表隊不動四棒擊出的強勁滾地球,還是左外野平飛球,就像魔法牽引著一樣,那顆球就是會安穩落入自己的幸運手套中!

  他常想,這可能是自己這輩子的第一波高峰吧?

  最後確認的代表隊名單上,一定可以大大印著他的名字。

  國家隊第一號先發遊擊手、各國搜集情報時的焦點,教練們也說,將會讓自己擔任第一棒開路先鋒的角色。

  「一、二壘有人,兩人出局,兩好三壞滿球數。」他在心裡默念一遍。

  那顆在他眼裡慢到不能再慢、路徑明顯不過的、他的身體感受百分之百確定絕對能漂亮地飛身接殺的平飛球,就像夏日涼風一樣悄悄地拂過他的眼前。

  接著,他聽見休息室其他前輩、隊友振奮的歡呼,也聽見看台上少數觀看者高興的尖叫。身體完全地伸展、在空中橫飛著,幾乎與地面平行,手套「咚」地發出厚實的碰觸聲,圓滾滾的白球安穩地躺在裡面。

  一切都如此美好,再過一個月,他就要代表整個國家參加世界盃了,他不僅要為自己贏得冠軍,也要為所有支持他的民眾贏得冠軍!

  事情就是在這種狀況下發生的。

  來得突然、來得毫無預警,有如頭頂豔陽高照的藍天一瞬間烏雲密佈、悶雷震震,下起滂沱大雨……

  先是從未聽過的「啪」一聲響,然後是一陣猛烈劇痛自他的左邊膝蓋開始蔓延──他砰地摔倒在地,右手手套裡的球仍紮實地緊握著,耳邊的歡呼與尖叫依舊,所有人都沉浸在他的Nice Play情境中。

  他試著站起來,接受隊友的鼓舞;試著站起來,跑回休息室攻守交換,下個半局由他率先上場打擊呢!他必須將整個比數拉開,必須把對手遠遠拋在腦後──

  疼痛更加嚴重,在其他隊友紛紛離開守備區域時,好強的他終於忍不住抱著左腳膝蓋,咬緊牙關微微呻吟著。

  防護員與隊友見狀全湧了上來,眾人七嘴八舌地關切著,高大的身影遮住了陽光,也遮住了他幻想的未來……
 
 
  「阿宥,快到了,你還要睡啊?」駕駛座上的領隊強哥,從長條照後鏡裡瞄了眼後座打盹的他,「你既然那麼累,還是先回去宿舍休息吧。反正練球時間也快結束啦,明天再去看也可以啊。」

  「我瞇一下而已。」

  田宥恩舒展舒展肩膀,調整好位置後繼續倚靠著車窗。窗外是他整整一年不見的B市街道,高樓和小吃攤一如往常不和諧地混雜著,雖然城市沒有任何改變,對他來說卻有些陌生。

  「哎,總仔交待我說,你一下飛機,就要把你關回宿舍,不要讓你到處趴趴走!哎,結果咧,下來後就吵著要去球場!」強哥操著一口台灣國語抱怨著,「都是我心太軟,看你離開球場那麼久,才勉強帶過去的啊!你記住啊,只能在觀眾席看,不准下去場內啊!知道嗎?你傷才剛好,雖然球隊現在戰力吃緊,很希望你快點回來,但是一切都要按部就班慢慢來,先隨隊幾週、到二軍打幾場,再慢慢回到一軍,知道嗎?一切都急不來的啦!」

  田宥恩沒有回話,仍是冷冷地看著街景。

  田宥恩是B市X企業所屬「BX鷹虎隊」的球員,職業棒球三年級生,身材有別於一般球員的壯碩與豐滿,是比較像日本球員那樣高瘦型的,也許跟身材有一點點關係吧?他的腳程在隊上也是數一數二的快,前年更以一個盜壘數與盜壘王擦肩而過!

  他進入鷹虎隊的優秀表現,馬上在眾多新生代內野手間脫穎而出,很快地便接替原本的游擊手前備,成為鷹虎隊當家游擊手!更是隊上的固定先發第一棒!亮眼優秀的成績再加上他不像運動員的俊秀外表,迅速吸引了大量球迷,人氣不斷攀升!球隊加油團團長還戲稱他是「職棒界的花美男」!

  田宥恩深吸口氣,挑染成咖啡色瀏海落到眼前。

  一年了,一年沒回台灣了,一年沒打球了,自己究竟能做到怎麼樣的程度?

  一年前的今天,B市氣候也像現在一樣天天掛了顆大太陽,田宥恩入選國家隊,表現極好的他卻在集訓時一場練習賽中受了傷。

  「左膝內側韌帶斷裂」,醫生是這麼告訴他的,疼痛就算了、不能走動就算了、退出國家隊就算了,傷勢還嚴重到他整個球季報銷,更嚇得球團花大錢將他送去日本開刀治療,然後迎接他的是不停迴圈、無止境的觀察、復健、觀察、復健……很快地半年過去,他又錯過了新一季職棒開打……

  白色轎車開離市區,四周房屋越來越矮、越來越少,放眼望去還可以看到綠油油的稻田以及有些乾涸的小溪。

  鷹虎隊的球團小球場位在B市郊區,從宿舍大樓開車過去大概二十分鐘車程。

  「阿宥啊,你到底為什麼急著去看練球啊?」強哥不死心地問道,一路上他已經逼問田宥恩好幾次了。

  「沒有為什麼,」田宥恩簡單地說,「只是想看看,不行嗎?」

  他不怎麼喜歡這個領隊,再說自己也不是那種慣把心事說出來的人。

  不過,仔細想想,他也不確定為什麼剛下飛機明明累得半死的自己,這麼堅持想去球場一趟。

  也許是害怕自己未來的表現吧?也害怕眾人拿去跟過去的自己比較……跟曾經輝煌耀眼的自己比較,以及……

  跟後來,接替了他位置的人比較。

  他甩頭趕走情緒,瞇起大眼一一掃過隊友們的面孔。

  目光停在不遠處,被一大票都是球隊固定先發的前輩圍繞住的一個男生臉上。

  那是一個濃眉大眼的平頭男生,年紀照理說比自己小一兩歲,但身材比田宥恩高壯、膚色也黝黑許多的關係,看起來比自己大上幾歲。他就像田宥恩之前看過每張報導上的照片一樣,時時刻刻掛著露出整齊白牙的燦爛笑容,笑到眼睛都瞇成一條直線那樣誇張。

  「喔……」強哥不知何時湊了過來,他將一杯冰咖啡交給田宥恩,然後不懷好意地看向場內球員,「你急著過來,就是想看小壞一眼啊?是啦,他畢竟是隊上的游擊手嘛。」

  「小壞?」誰取的爛名字?田宥恩將後面那句話吞進肚裡,有些不悅地看著強哥。

  「就是黎杰啊,那個笑得很開心那個,我跟防護員阿光都警告過他,再這樣笑下去,他總有一天顎關節會脫臼啊!」強哥說完自己哈哈大笑起來,田宥恩勉強動動嘴角,打開易開罐咖啡,慢慢地喝了起來。

  「小壞啊,真的救了整個鷹虎隊呢。」強哥像個慈父似地看著黎杰,「自從你受傷後啊,鷹虎整個戰績差得要命,再加上世界盃比賽去了多個好手,戰力就已經短缺了,大家又說好似地一個接一個受傷。雖然都是小傷,但還是搞到大家都不知道怎麼排選手名單了。你知道嗎?去年球季結束時,我們的總戰績居然排名倒數第二!」

  「我知道。」田宥恩淡淡地回道。

  「不過也因為這樣,在選秀會上就撿到小壞這塊寶,他的表現比今年的那個狀元還要好啊!」強哥一口氣灌完咖啡,「球打得好,個性也很好,又有禮貌,虛心受教、奮發向上,所有人都很疼這個小夥子啊!我說啊,他綽號不該是『小壞』,該改叫『小乖』啦!對啦,他還有吸引一堆瘋狂的女球迷示愛咧,跟你有的比喔。」

  田宥恩硬擠出笑容,身體裡某個沉重的東西變得更重了。

  完成收操,隊友們開始收拾用具,或是跑去沖洗。資歷最淺的黎杰送走前輩們後,還留下來協助代訓小球員跟球童整理場地,他不知道在說些什麼,一直把所有人逗得笑彎了腰。

  田宥恩的耳邊突然響起高跟鞋的聲音,三四個穿著短裙的年輕女孩衝了下來──她們是特地跑來看球隊練球的忠實球迷──心花怒放地對著場內揮手,其中兩個還尖起嗓子大叫:「小壞──」

  正想坐上白色小車在球場裡繞來繞去鋪平場地的黎杰停下動作,他瀟灑地回過頭,先是尋找聲音的來源,然後又露出燦爛的笑容。

  「啊啊啊!他聽到了!」

  「他在看這邊耶!」

  「小壞──過來一下──」

  女孩們興奮地大叫著,田宥恩掏了掏被震到有些痛的耳朵。

  黎杰朝看台走了過來,他走路的樣子不知道為什麼讓田宥恩想到伸展臺男模──如果他不傻笑的話。

  女孩們在原地又跳又叫,大概是要拍照或是簽名吧,田宥恩想。身旁的強哥饒有興味地打量著那些年輕女孩。

  「妳們好啊,這麼晚了還不回家找男朋友啊?」黎杰笑著說。

  「我沒有男朋友!」其中一個女生舉手說道。

  「我也沒有!」另一個也搶著說。

  「我們在這裡看你就滿足了呀!」還有一個撒嬌地喊道。

  「這樣我會不好意思耶,這麼多漂亮美眉。」黎杰搔搔頭繼續傻笑,「有什麼事嗎?我們要回宿舍了。」

  「有!」所有女孩幾乎是同時從包包裡掏出十幾條粉紅色、小小長長的東西,田宥恩驚訝地瞪大眼睛,一旁的強哥憋笑似地發出怪聲。

  「啊啊!這個不是──」黎杰的眼睛一亮,那些女孩迫不及待地將粉紅色禮物遞給他,「真的、要給我嗎?」

  「當然囉,都帶了,不給你給誰呀?」

  「謝謝妳們,真的很謝謝!」黎杰的注意力全被手中的粉紅色物體吸引了,他再也不看那些女孩,只是專注在禮物上,像撫摸小狗般撫摸著它們。

  「欸,小姐,我們要關門了啦!走不走啊?」看台上方傳來工作人員的催促聲,那些女孩急急忙忙地拾階而上,還不時用手機偷拍黎杰喜悅的表情。

  「小壞!我們改天再來看你!」

  「改天再帶更多給你唷!」

  女孩刺耳的聲音直到她們身影消失後,仍在田宥恩耳邊打轉。那個收了球迷禮物的傢伙,沉醉在粉紅色禮物中好一會兒,才抬起頭想跟早已不見蹤影的女球迷道別,他傻笑著環顧四周,卻尋不著人影,最後不好意思地對上田宥恩的眼睛。

  「啊……剛剛那些……」

  「走了。」田宥恩簡單地說,「都走了。」

  「喔……這樣啊……謝謝你喔!」黎杰笑著,對他與強哥點點頭後,便抱著禮物轉身跑向休息室。

  「阿宥,你滿意了吧?」強哥拍拍他的肩膀,「回宿舍吧,不用想太多啦!就算不當游擊手,以你的能力,要在球隊扮演要角還不簡單?不要想太多啦!」

  或許吧。

  這句話田宥恩並沒有說出口。

  從小到大他都是個游擊手,他早已習慣那在兩個壘包間奔跑的生活,如果回到球場上,要安排別的位置給他,他又能去哪裡呢?他能夠做得比自己是游擊手時那樣好嗎?

  冰咖啡喝得一滴不剩,田宥恩跟在強哥身後走上樓梯,左手用力將空罐握扁,不偏不倚地投向牆邊的回收桶。


                 ■




  由青綠草皮、赤紅沙土,白色壘包與界線組成的球場上,穿著白底黑色條紋十來位球員,正在草皮上作練習結束前的收操動作。所有人坐在地上,跟著命令伸展筋骨,更嘻嘻哈哈地互開玩笑。

  田宥恩趴在本壘前的看臺欄杆上,看著好久不見地戰友們嘻鬧,一種想笑又想哭的複雜感受油然而生。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kusontt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